秋白(走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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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朔桃枝/岁除日昳】《你好前夫》

*离婚夫夫,破镜重圆。


1.

  既出的现实无可更改,过去的时光无可追回,亦如覆水难收,亦如破镜难圆,话落下后,人都要为自己曾经冲动的言行所负责。

  所以当杜甫面对着自己刚刚归国回来的前夫,听见主持人一本正经且略带唏嘘地和对方介绍说“杜老师因为前任的过世始终走不出过去”时,尽管背后的冷汗泛滥成灾,也只能装作不熟地和对面的前夫握手说: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已故前夫”李白:“………………”


2.

  事情说来很复杂,李白与杜甫当初是和平离婚的。

  朋友说他从没见过离婚也离得这么客气的两口子。

  在律师面前准备离婚协议的时候两人都争着要自己净身出户,律师看他们的眼神就像看两个神经病,差点开口说:你们都不想要要不给我吧。

  双方拉锯很久,最后还是李白拍了板,把房子和存款都给杜甫。到底是争不过他,李白年纪比杜甫大,在学校时他是学长,结婚后他又是户主,两人在一起大多时候总是李白做决定,就像离婚这件事也是他提出来的一样。

  走出律师事务所的时候杜甫心里还有忐忑,觉得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万一李白哪天后悔怎么办。李白倒是很豁达,说:“就当是我给小莲的抚养费吧。”

  小莲是李白和杜甫一起养的一株莲花。

  好友高适总是说“李白这个人脑子有点不太清楚,我姨妈家养的大白都比他靠谱会顾家,好歹也沾了个白字是不?你到底看上他哪点了”,杜甫则反驳他说,“务实主义者确实很难懂浪漫主义的情怀,并非所有事物都可以用价值来比较衡量,你怎么不问问大白能不能论证哥德巴赫猜想呢”。但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开始重新思考,或许高适一直以来所言的才是正确的。

  李白确实言出必行,打了离婚证后什么也没拿,行李箱收拾点随身衣物就走了。

  杜甫反倒有些过意不去,翻出家里最值钱的一样东西要给他——他们刚毕业时合拍的第一部电影的版权转让书。

  李白把着门把手,看了一眼,没接过去。

  “算了吧,最后一点纪念,何必计较得这么清楚?”李白穿着件风衣,像个即将远行的旅人,“从此别后,大家各自向前吧。祝你也早日实现理想。”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杜甫都再没有李白的消息,就好像这个人凭空蒸发在人海里一样。都说死掉的前任才是好前任,但李白“死”得未免也太干净了些,直到又过了许多年,一些隐隐约约的消息随着小报新闻传进国内,杜甫才知道李白那年孤身远渡重洋,到法国研修电影去了,如今倒也是小有名气的华人独立导演。而他自己也借了李白吉言,一路向前,凭借沉厚稳健的笔力在剧作圈内开始崭露头角。


3.

  在阔别近十年后,李白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死了吗?”

  杜甫试图缓和气氛,“目前看来应该是没有的……”

  李白马上说:“真抱歉,那我过一会儿再来问一问。”

  杜甫:“……”

  人间最尴尬的时刻也不过如此,不仅突然久别重逢前任,而且还被前任听见自己在背后编排他的内容。

  杜甫确实后悔了,如果再给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答应接下这个通告。孟浩然只和他说这是一档以电影人为主题的综艺,并没有说李白也会来。杜甫最开始收到消息的时候就有想过拒绝,现在好像是一个什么都能流量化的时代,拍电影能搞成综艺,演戏能搞成综艺,养孩子能搞成综艺,甚至结婚离婚也能搞成综艺。还好他和李白当初离得早,不然也得被拉上婚恋节目充当嘉宾。

  杜甫沉默着,感觉到李白在透过化妆间的镜子打量他。

  杜甫的样子和十年前并没有多大区别,仍旧带着沉厚的书卷气质,常年与写作书籍为伴的简单生活令他活得没有任何成年人的世俗感。李白看起来过得也不错,俊眉朗目一如从前,穿着一身看不出牌子的高定衣服坐在化妆间的椅子里,衬衫袖口露出一只嵌钻的梵克雅宝腕表,颇有海归名导的派头。

  杜甫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回来很奇怪吗?”

  李白将视线从镜子里移开,偏了偏头看他,“很抱歉,我也没想到当年的事情会让你至今都无法释怀。”

  从前任口中说出这种话实在很有冒犯意味,就好像一切的“怨怼”只是因为余情未了。

  杜甫虽然自知理亏,但听见这句话也忍不住提起一口气,没想到这家伙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是这副自以为是的模样。

  糟透了。他想。真是一次不太愉快的重遇。


4.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偏偏要说他死了。”

  杜甫离开了节目录制现场就紧急招来好友高适让他帮自己翻查合同。

  高适只拿起来翻看两眼,就说:“你死心吧。这是黄芒台的合同,怎么可能让你找出纰漏来?要么交违约金,要么就老老实实录制完吧。”

  杜甫懊恼地叹了一口气。他也自知希望渺茫,不过抱着点侥幸心理罢了。

  “我是说我前任死了,又没说李白死了。哪知道他会突然回来。”

  高适说:“你前夫就是李白,李白就是你前夫,这不就一个意思。”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他跟我结过婚?”杜甫瞥他一眼。

  杜甫和李白结婚是在他们大学刚毕业的时候,除了身边几个至交好友鲜少有人知道这事,毕竟他们在一起也才一年多就离了。

  尤其是离婚后大家各奔前程,后来李白名声渐显,杜甫若是再提起这段已经结束的婚姻,就多少有点攀附名气的意味。他无意隐瞒婚史,却也不想别人过多去探究,所以干脆对外统一口径说“前任已经不在了”。

  这其实有点玩文字游戏,但人类就是喜欢发散思维,互联网上甚至还有人给他起了个“情圣杜甫”的绰号,仅仅是因为他单身了这么多年没有再找对象。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高适随手翻着纸页的声音。

  突然,他冷不丁问道:“你们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离婚的?”


5.

   婚姻的存续涉及到很多方面的问题。过去的事情杜甫实在不愿意再想。他与李白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从第一次遇见李白时,杜甫在心里就有这个明确的认知,走到现在的结局一点也不意外。

  大家既然都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那么不管是恩怨还是爱恨都该放下了,只做个普通的老朋友也不错。

  “其实有很多人期待这一次李导与杜老师的同框,大家都知道杜老师除了写剧本,在影评方面一向也是非常犀利。您对于李白导演几部作品的点评,也收获了非常多李导影迷的认可,大家直呼您是‘世界上最懂李白的男人’。杜老师您觉得呢?有没有想过与我们李导搭档一次。”

  第二天去录制节目的时候,杜甫笑容有点僵硬。

  他很想说拒绝,但是主持人已经缓缓从身后抽出了属于他的任务卡。

  杜甫又忍不住开始想,就算要释怀,但这进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呢。

  这档以电影人为主题的综艺内容相当前卫大胆,节目组召集了一群大咖导演和知名编剧,让他们在面对“制片人”和“投资方”百般刁难的情况下合作拍出一部作品,之后还要模拟“审查”流程,模拟观影票房,力图给观众还原一个真实的电影人世界。编剧和导演分组发布任务,杜甫属于编剧组,他去找到李白的时候,李白正在导演会议室和老友贺知章聊天。

  贺知章看不下去他在会议室里点烟的嚣张行为,抄起一只烟灰缸甩过去让他赶紧熄了。

  李白抬手接住,随手将烟灰缸搂在怀里,右手还夹着支烟,大大咧咧说:“你们这些搞电影的开会时哪个不抽烟?一个个老烟枪,怎么还开始管起我了……”

 贺知章没好气说: “那你也看看场合啊祖宗,这么多摄像头,你也不怕播出去?”

  蹲在机器后的摄像师表情有点尴尬。

  这时候杜甫刚好敲门,贺知章与他也是认识的,当年有去过李白与杜甫的婚礼。见他推开门,就和蔼地笑着点了点头说:“小杜来了?”

  李白背对杜甫坐着,所以杜甫没看到他听见自己名字时,条件反射地在烟灰缸里摁灭香烟的动作。速度之快,之流畅,连摄影都看呆了。

  杜甫也冲贺知章点了点头,然后客气地对李白道:“李导有空出来一下吗?”

  李白当初和杜甫在一起时没少因为抽烟而挨骂,碾灭以后才想起来,自己都离婚了,还怕他干嘛?

  “找我什么事?”走廊里,李白插着西裤口袋,背靠墙壁看他。

  杜甫向他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任务卡,尽量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讲解完任务内容。

  任务卡里是他们的电影主题,杜甫抽到了“公路电影”,一个相当宽泛的命题,自由度很高,创作起来不难,但问题在于节目组只赞助了他们两千块钱,不提供车辆、演员、场地,拍摄设备倒是给了最基础的一套,并友情附赠摄影师。

  不同的启动资金金额对应不同投资方,杜甫很倒霉,从这个抠搜的数额来看,应该是抽到了难度最大的那一位。

  李白忍不住感叹一句,“你这手气还真是,一如既往……”

  杜甫半羞半恼地看了他一眼。

  李白马上抬手,识趣地做了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


  从接到命题再到剧本创作,节目组给了三天时间,因为电影要求的时长只有20分钟,所以虽然紧促了点,但也不是不能完成。

  5组编、导搭档,节目大楼里每组各有一个独立的创作会议室。杜甫中途去熟人岑参的会议室串了下门,在得知他们有整整10万块的启动资金时,心里简直是郁卒得不得了,也开始有点埋怨自己的破手气了。

  李白倒是很乐观,他向来是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性子。他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拿笔随意在纸上画了几个场景分镜,然后调转纸面,推给桌对面的杜甫看。

  杜甫强打起精神,开始认真思考创作问题。

  公路电影的本质其实是“前进”,到电影结束时,无论是损失还是获得,剧情和角色都必须有不可逆的成长性变化。

  李白给了几个方向,一个是冒险探索向,一个是温情浪漫向。

  杜甫没写过公路电影题材的剧本,但是当年陪着李白看了很多遍他最喜欢的《逍遥骑士》,电影讲的是两个年轻人完成毒品交易后身穿皮衣开着哈雷摩托横穿美国大陆,最后莫名其妙被枪打死的故事,片子颇具有美国当时的时代色彩,反叛秩序和规则,追寻精神上的绝对自由。

  杜甫有时候觉得李白也像个活在那种时代的“嬉皮士”,蔑视一切世俗陈规,叛逆又狂妄,拥有着出逃这个世界的勇气。如果他有一辆摩托,他会选择开往哪里?

  李白习惯性地将手伸进口袋里捏着香烟壳,杜甫看着资料,头也不太抬地说:“你想抽就抽吧,不用介意我。”

  听见这话,李白又将手撒开,背靠着椅子往后仰,说:“算了。”

  杜甫抬起脸,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李白在搞创作时一向是烟不离手的性格,以前自己为了限制他的吸烟量费尽心思,现如今自己管不着了不应当是皆大欢喜吗,这家伙怎么还客气起来了?

  “真的没关系,”杜甫说,“你想抽就抽,要是觉得我在这里让你抽烟不自在,我可以坐到窗边去。”

  李白则有点烦躁,说:“不抽!我不想抽你还要逼我抽么?你考虑好没,到底选择拍哪个方向。”

  杜甫只好说:“为什么一定要拘泥在这几个选择里呢?你在公路电影的题材上是有优势的,像你在欧洲环游拍的那部,还有前年拍的那部,风格就很不错……”

  李白突然想起什么,“你好像对我的电影有很高的评价?之前有几次接受采访的时候,记者都拿了你的影评做采访稿。”

  杜甫被他这么一打断,脑子卡壳了一下,说:“……做影评,实事求是罢了。虽然咱们……”因为房间里有节目组的监控摄像头,所以他省略掉那两个字,“但是并不影响我对你作品的客观评价。再说了,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很有天赋才华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学校里主动与你结交,更不会……”

  更不会走到结婚这一步。

  年轻时的杜甫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倾慕李白的才华,那个记忆里张扬恣意光芒万丈的影大才子李白美好得就像一场梦,在过往许多年里,甚至成为了他与自己和解的唯一理由。

  刚毕业结婚那年,李白和杜甫为了实现共同的梦想,遭遇了无数重挫。你根本没办法去想象,现实能对两个心怀赤诚的年轻人做出多么残忍的事情。那时候他们铆足了劲一心想着要拍电影,像两个走火入魔的疯子,当真是除了电影一无所有。白天的时候,杜甫带着稿子出门去找制片公司,李白则陪一群土大款煤老板应酬拉投资,忍受着他们低俗不堪对艺术的指点,各自憋了一肚子气,晚上回家就吵架,吵完架坐在一起骂甲方傻逼。只有第一部电影开机的那段时间是他们最快活的时光,虽然一切条件都很简陋,但他们仍然倾注了自己的所有。有一次在山里拍外景,半夜下起滂沱大雨,演员和工作人员为了安全都已经先上车了,李白为了抢救一台机器冲进暴雨里,杜甫紧跟着出来时,就看见男人脚下的斜坡一塌,山坡的裂痕在黑夜里犹如一张吞噬的巨口,他只来得及冲过紧紧抓住他,和他一起坠入那黑暗。

  幸好,他们陷落得并不深。再醒来时躺在医院里,杜甫一侧头就看见隔壁病床上腿打着绷带,脸上贴着胶布,一脸不耐烦听着制片人训斥的李白。

  据说救援人员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正紧紧抱在一起,怀里是储存了片子的摄影设备。

  李白说这部作品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赋予了非凡的意义,它是比亲缘血脉还要更高级,超越一切物质存在的精神交融后凝结的产物,它起源于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与另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的结合,它是他们真正的孩子。

  杜甫相信了他的话,并对未来抱以美好憧憬,即使那时候他们已经被现实压迫得面目全非,他仍然觉得自己可以坚持下去,坚持到构想里光明的未来。

  直到有一天李白站到他面前,宣告了一切的结束。


  会议室里,杜甫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发现对面安静了很久没有说话。李白好像也在想什么事情,对上他的眼神有片刻躲闪。

  “说回正题,”杜甫发现自己最近回忆起过去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点了点桌子提醒他,“关于这个电影命题,我目前有个思路。”

  李白说:“很巧,我也有个想法。不过现在没办法细说,明天还是这个点过来碰头,我给你分镜大纲。”

  说着一按桌子,起身出去了。


 6.

  李白从车库里将车子开出来,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用蓝牙耳机接起好友的电话。

  孟浩然的声音响起后,张口第一句就是问他:“你们现在到底怎么样啊。我特地把人骗来上节目,还给你们安排到了一组,你能不能不要辜负我的苦心?看看你们,一下午聊得都是什么……”

  “节目制作人都这么闲吗?”李白说,“上班时间还能带薪看戏?”

  孟浩然笑了几声,收起带着玩笑的语气,认真说:“你真的考虑好了吗?小杜我虽然接触得不多,但也知道他是个认真踏实的好孩子。你也清楚你自己是什么德性,这一次如果没有真的下定决心好好过日子,你还是不要再去招惹人家了。之前想走就走,现在想回来就回来,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我如果是小杜,肯定得先揍你一顿——”

  李白本来想接话,他刚好将车驶出黑暗的地下,冲入阳光的那一瞬,男人停顿了片刻,才说:“我当然是认真的。”

  “一直都是。”

  挂掉电话时,他扶着方向盘,透过挡风玻璃注视着不远处电视台大楼门口,那个清俊挺拔,正在与友人交谈的青年。

  杜甫与岑参聊了几句节目感受,对方家里的车来了,便退后一步,站在台阶上与对方挥手告别。

  其他节目嘉宾也都陆陆续续走光,杜甫拿起手机看了眼,似乎是在等车。李白踩着油门,正准备开过去,突然外边驶进来一辆的士,先于他一步停在门口,杜甫上了车便走了。

  李白沉默地在原地停了片刻,然后又调转方向,追着那辆的士开去。

  或许是为了生活方便,或许是疲于搬迁,杜甫仍住在两人一起生活过的那套房子里。李白还记得最后离开那天,自己是怎么沿着楼道慢慢往下走,初秋的叶子已经开始掉落,他在楼外仰头望向三楼熟悉的露台,在那里他们曾经有过无数个夜晚看过无数的星和月。而现在只有杜甫站在那,抿着唇,苍白的脸色肃穆冷静,黑沉沉的眸子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

  十年过去了,小区里的绿植都已经换过一轮,他仍然会在回忆起那个眼神时,感觉到被攫取住灵魂的窒感。那一眼让他知道,杜甫对他并非完全没有恨。

  李白将车停在楼下,杜甫已经到家了,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窥视,穿着居家服提着一个塑料水壶出来给盆栽浇水,水壶盖子没塞好,倾漏出的水和壶盖一起劈头盖脸砸向楼下的轿车,在安静的小区里发出巨大声响。

  杜甫吓了一跳,趴着栏杆往下看,以为自己闯祸了,赶紧转身回屋想下楼道歉。

  李白没有等他,他发动起车子,缓缓开出居民区。

  等杜甫踩着拖鞋走到楼下时,只看见空荡荡地面上狼藉的一摊水迹,塑料壶盖寂寞地在水泥路上打转。


7.

  第二天李白戴着一副墨镜,身穿黑色风衣,带着一阵风走进门来,活像个电影里的杀手。

  他往杜甫面前丢了一叠草图,杜甫正疑惑着,就看见李白摘下墨镜,眼下一片明显的青色。显然他昨夜熬了一整晚。

  “你看看,怎么样。”李白示意他拿起纸。

  杜甫翻了几张,接着突然很想骂人,他忍了忍,没忍住,张口说:“你要去沙漠拍外景?!” 

  李白笑着,似乎觉得他发火的样子很有意思,反问道:“不可以吗?”

  “你还记得我们有多少经费吗。”杜甫简直怀疑李白是在耍他玩,这个人时常会有一些异想天开的想法,往往令人招架不住。

  “经费不是问题,”李白往后仰,靠着椅背,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只要剧本够好,一切都可以跟投资人商量——我非常信赖你的剧本。”

  “人员呢?”杜甫没有接受他的吹捧,“这么多人拉过去,光是路费就占用一半。”

  李白早有准备,“本来就是公路电影,演员只要一路把车开过去就行,最大头的支出反而是车辆租借费用,摄影人员则可以和节目组商量让他们带上,反正也是他们自己的人。”

  杜甫想了想,又提出几个顾虑的问题,李白耐着性子一一给他分析,最后杜甫不得不承认,自己竟然被他说得有点心动了。

  他拿起分镜看了一会,如李白所说,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极其大胆的想法。

  李白将双手搭在桌子上,俯过身看他,“现在你愿意入伙了吗?亲爱的杜大编剧。”

  杜甫用行动回答了他。

  他夹着这叠分镜草稿,推开椅子起身,走到门边时又回过头,指着李白说:“我去找投资人吵架,你,搞定制片和节目组。”

  李白笑了,将随手墨镜丢在桌子上,服从地对他说:“好的,一切听从安排。”

  杜甫走出门时突然感觉,这一幕仿佛是旧日重演。


  找投资人要钱的过程稍微费了些口舌,但最终还是如愿了,倒是李白那边遭到了一点阻力,孟浩然听完他的构想后,苦着一张脸说:“兄弟,一定要玩这么大吗?”

  李白搭着他的肩膀,再一次发挥自己的蛊惑之术,循循善诱道:“凡事都要换一个角度思考,这不仅是有利我,更利好于你。你想一想,这样的剧情播出以后,会是多大的噱头,话题头条热搜几方并进,你还需要操心收视率吗?……”

  孟浩然被他忽悠着忽悠着,也上了贼船。


8.

  准备开机的那一天,杜甫在起床时就有一种隐隐不好的预感。

  上了飞机后,李白递给他一瓶水,问:“吃药了吗?”

 杜甫这才想起自己忘记吃晕机药了。李白又如同变魔术般用另一只手递上药片。

  杜甫吃过药就开始犯困,他在飞机平稳的航行中睡了一觉,醒来时头和李白互相抵着,他还把对方肩头的衣料压出几道深深的褶痕。

  杜甫心虚地抚了抚,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一抬手把李白的脑袋推开了。

  李白迷迷糊糊说:“落地了?”

  窗外的云层现出一点黎明的红光,飞机飞行两个小时后到达了目的地。

  与李白一起拍电影,杜甫习惯了精打细算,他们计划好进沙漠前先到甘肃当地准备拍摄物资,为了省那一点行程路费,连演员也是在当地的电影学院找的。

  出了机场后杜甫本以为会有人来接应,结果节目组派人送来一辆机车后就不管他们了。

  杜甫有点傻眼,心说条件这么艰苦吗?李白倒是很自觉地骑上车子,将另一个头盔抛给他,示意了一下后座说:“走?”

  杜甫只得爬上去,勉勉强强扶住李白的腰。但李白还得寸进尺说:“你就不能扶紧点吗?这是在矜持什么,这腰上哪块肉你没摸过,现在怎么还……”

  杜甫马上隔着衣服揪了他腹肌一把,威胁道:“你再说?要么就下车,我来开。”

  李白识趣地闭嘴,沿着公路缓缓开去。

  在一个小时后杜甫逐渐意识到不对。机场在郊区,他们要进市区置办事情,但现在的路怎么越走越偏了。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上高速,杜甫终于确定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问李白:“你是不是导航定位错了?”

  李白逆着风说:“没有!我们先去提车,车子在隔壁市里。”

  又过一个小时,在高速服务区停下休息时,杜甫乘机问了问工作人员路线,然后冲回来对李白说:“你不是说去隔壁市吗?工作人员说我们开过头了。”

  李白捏着一瓶红牛将它灌完,几个小时的骑行稍微有些消耗体力,令他额发略微汗湿,把薄薄的铝制易拉罐捏扁丢进垃圾桶里以后,回头看了杜甫一眼,说:“我们绕道从另一个口进市,跟摄影说好了,中途顺便拍一拍空镜。”

  说着他回身指了指跟在后边的节目组大巴车。

  杜甫虽然觉得古怪,但是节目组也没有提出质疑,他只能暂时按下自己的想法。

  之后李白将车子开下高速,逐渐驶进国道的时候,他也只是沉默地看着周围逐渐荒芜的土地。

  一开始是田野间裸露的岩被,然后绿意随着极速的行驶逐渐消退成大片大片的黄土,干枯焦黑的胡杨零零落落四散着,最后杜甫抬起头,越过男人的肩膀,看见迎面吹来的干燥沙粒和落日下连绵如大地脉搏的起伏。

  突然间李白猛加油门,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车轮与地面摩擦出火星,机车失控地脱离国道冲着沙堆撞去。

  这突然的变故令杜甫无法反应,他瞬间被冲击力甩了出去,坠落在厚实的沙堆之上,被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

  他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几步外,机车横陷入沙子中,而李白躺在戈壁裸露的岩地上。

  他脑子突然嗡了一下,“快救人!”他转头冲后边远远跟着的大巴车大喊,“快救人!——”接着跌跌撞撞冲过去抱住了李白,颤抖着手将他翻过来。

  李白的额头被蹭破皮正在往外缓缓淌血,幸而应该没有大碍,他拧着眉,自己睁开了眼。

  杜甫低头看着他,沙漠干燥的风吹乱青年的头发,那双一向沉稳温和的眼睛里,被惊惧塞满。

  “你……”杜甫控制不住自己用发抖的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和身体,“……你还好吗?”  

  李白还能笑着说:“痛死我了……这车胎质量不行,居然爆了,回去让他们赔钱。”

  杜甫哭笑不得,惊吓之后感觉背上已是一片冷汗。

  “能站的起来吗?起来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哪里摔伤了。”

  杜甫伸手要扶李白起来,却被对方搭住手,然后用力往下一扯。

  天地瞬间颠倒了位置,杜甫躺在地上,望着俯撑在自己身上的李白,他张嘴刚想说什么,李白忽然抬手摸上他的眉角。

  落日已经变成血红的颜色,他们躲在沙丘的轮廓之下,肃杀的红照进李白眼底,他顺着杜甫的眉角,一寸寸抚摸过他的脸庞,形同情人的缱绻。

  杜甫突然静了,带着了然的死寂。

  李白的手最后停在杜甫唇角,摩挲着,还没做什么,杜甫先动了。

  他猛地挥出一拳,将李白揍得仰倒在地,然后拖着身子爬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冲远处的沙丘头走去。

  李白也起身跟了过来,他们像两个疲惫的旅人,一前一后地追逐着,杜甫登上沙丘的时候,令人震颤的巨大圆日正缓缓沉入地面,天地间被它陨落时最后的余光染得通红而刺目。

  人间绝少看见如此景色,饶是杜甫也怔忡了片刻,在转回身时,脸色已经冷了下来。

  顺着沙丘尖锐的起伏线明暗开始分割,杜甫退后半步落在血色辉光中,而对面的男人正试图从阴影里走开,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你早就计划好了,是吗?”杜甫的声音里已经不带任何感情。

  李白却不合时宜地突然很想笑。“是,是的。没错。”他说。杜甫问的是从电影选题开始他是不是就预谋好了,而只有李白自己知道,他实际回答的是,没错,他从决定回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谋划好了一切。

  他看见杜甫眼里的抵触,看见他的冷漠,那眼神落在他身上每一下都犹如赤条条血淋淋地剜下肉来,他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通体畅意。他剥离下了杜甫的温和,粉碎了他的沉静,不用再假扮什么友善的旧情人,亦或是通情达理的前任,他就要他堂堂正正,毫无保留地恨他。

  哪怕这种恨比任何利刃都要锐利地贯穿了他。

  李白往前走近一步,杜甫便往后后退一步,沙粒在脚下不堪重负地快速崩塌,杜甫被逼迫到最后时,终于一脚踏空,顺着沙丘滑了下去。

  李白毫不犹豫扑了上去抱住他,在漫天沙尘与缭乱的血色中,同他一起坠落。


  过往十年间里,李白不止一次梦见过自己向杜甫提出离婚的那一天。

  他们一开始对自己创作的第一部作品寄予了多么大的厚望,结局就有多么一败涂地。

  那段时间里杜甫与他说过最多的三个字就是“没关系”。他是一个善于忍耐的人,骨子里有着东亚人传统的温良宽和,李白在夜晚抱着他的时候,一寸寸从那瘦削的背脊往上攀升丈量着,不可思议于这单薄的身躯为何拥有着那么强大包容的力量。

  李白的工作停摆了,杜甫开始接一些剧本工作,行业里有一句戏言,每个新人编剧的成熟蜕变,都是从被骗稿开始。杜甫起初也被了不少稿,差不多都是以试用为借口,最过分的一次是起初都谈得好好的以第二编剧署名,然后等实际播出时,只剩下了主编剧的名字。

  李白愤懑不平,想要打电话给贺知章孟浩然这些好友帮忙从中调解,杜甫却说算了。

  他把李白的手按下,那双沉静漆黑的眸子一如往日那样,温和而有力量地注视着他说:“没关系。”

  那天晚上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一起重看《罗马假日》,电影里公主最终还是回归了自己的生活,乔站在礼厅中默默望着她消失地方,多希望那个美丽调皮的女孩能再次从幕帘之后出现,冲他飞奔而来。

  电影结束时,杜甫沉默地站起身,往洗手间走去。有那么一瞬间,李白察觉到了他严密防备之下终于泄露出来的情绪异样。但是李白没出声,他只是坐在沙发上,望着爱人的背影,在心里默数,如果数到三,杜甫愿意回过身,愿意向自己倾露他的真实,那么尽管这么做再怎么自私,他也一定要把他死死地绑在自己身边。

  但那一天杜甫没有回头。

  生活为何总是处处为难怀揣热忱的人们。

  李白也想过当独立电影人,但美好的现实总需要大量物质去支撑,若是转寻投资方,则又需要在“制片人中心制”与“电影作者论”之间来回拉扯。戈达尔说“拍电影就是写作”,可写作只需要一张纸,一支笔,无尽的世界便在作者脑海里诞生,而电影的一景一物一帧一秒都依托于金钱堆砌,他痛恨的是这个艺术被资本裹挟的时代,也痛恨迫于现实趋行俯首血肉模糊的自己,更痛恨在经受了所有的羞辱后,依旧一败涂地。

  在他们的梦想彻底破灭的那一天,婚姻也到达了尽头。


9.

  穿越戈壁与荒漠的疾驰,充满张力的对视和沙地追逐,以及定格在拥抱着坠落时的结局。尽管只有寥寥几句对白,依然让观众从中解读出无限余味。

  成片一出,不仅得到了许多线下观众的投票,就连在网络也引发了许多热议,尤其围绕着两位导演编剧之间奇妙的氛围展开了无数讨论和猜测。节目组没有规定导演编剧不可以亲自出演电影,但确实很少有人会萌生这个想法,他们在其中的表现也远远超出了非科班人士的应有演技。李杜二人的热度一度冲上热搜,孟浩然在为此大喜的同时,也不得不紧急关闭网络投票通道。

  但此时李白对于这一切都一无所知,他正在忙着准备自己的第一次相亲。

  相亲对象的各方面条件都与他非常相似,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学校,从事同一个行业,认识的朋友圈也很重合,最重要的是,两人甚至是在同一天离婚的。

  李白坐在阳光照落进来透亮明净的咖啡馆里,听见身后有门铃响动的声音,于是回过头。



—你好前夫·完—

  

  

  写到发布半个小时前才终于写完,结局有点仓促了,还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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